窗外的梨花兒又開了。她潔白如雪，芳香濃郁。蜜蜂在花朵上或翩翩舞蹈，或吸吮花蕊。

雖說山區(qū)的氣溫要低一些，空氣里風(fēng)還夾雜著涼意，但三叔在電話里說，爺爺墳上的梨樹也開花了……

于是，我的思緒穿越時空，爺爺一生的情形又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

不打鐵不種地，爺爺從小開水磨

兩百年前，我的先祖離開廣東經(jīng)湖南移民入川，十多代人一直居住在川北山區(qū)一個叫柏林的鄉(xiāng)場上。爺爺?shù)臓敔敽蜖敔數(shù)母赣H都是當(dāng)?shù)厥锇肃l(xiāng)有名的鐵匠，爐火和燒紅的鐵散發(fā)的高溫烤得他們每天汗流浹背，因此他們基本都不用穿上衣，總是赤裸著上身甩開膀子掄起鐵錘，錘打一坨坨一塊塊燒得又黃又紅的鐵，將它們鍛打成鋤頭、鐮刀、菜刀、鋼釬、錘子、門鎖等等。“當(dāng)——當(dāng)——當(dāng)”的打鐵聲常年在鄉(xiāng)場和山里回蕩，成為鐵匠最自豪、農(nóng)民最喜歡聽的樂曲，那是最有力量的打擊樂。

1910年秋天，我爺爺就出生在這樣一個鐵匠世家。但是，從幼年到少年、青年的十幾年里，爺爺一直覺得打鐵的聲音震得他耳朵疼，打鐵的樣子很粗魯。爺爺?shù)母赣H叫我爺爺去學(xué)打鐵當(dāng)鐵匠，他不去。叫他去種地，爺爺又覺得我們那里山高田地少，一個人只有兩分田地，幾個月才能收獲一次并且還長不出幾顆糧食，每天忙著種地的人，種了幾百年也沒種出個樣子，也不去。他的父親氣得多次掄起巴掌打他屁股，還罵他長大了要成為靠討飯求生活的“討口子”。但從小在場鎮(zhèn)上長大，相對于當(dāng)?shù)厣桨祭锖蜕缴系娜耍瑺敔斢幸娮R更有自己的人生打算。

家門口有一座水磨坊，河水沖擊帶動石磨盤轉(zhuǎn)動很神奇。麥子從磨盤上的小洞放進(jìn)去，馬上就從兩扇磨盤間的縫隙里變成白面粉滑落到磨槽里，面粉在燦爛陽光照射下白得刺眼，飛揚在空氣中的面粉末五彩繽紛，猶如靈巧的小精靈……爺爺從小只對水磨坊癡迷，每天在水磨坊玩耍，八九歲就跟著大人學(xué)開水磨、做面，很享受選麥子、開水磨、篩面粉、調(diào)水、揉面、曬面、切面條這些事兒。 爺爺正式做面的時候，家里制面條用的箱子堆積如山，全家人猶如生活在面箱炮制的巷道里。他每天與麥子、面粉打交道，常常滿身面粉像個圣誕老人，特別是面粉粉飾了他的頭發(fā)、眉毛，讓他十幾歲就“白發(fā)蒼蒼”富有喜感。那時沒有烘干設(shè)備和技術(shù)，陰雨連綿時，爺爺?shù)拿碱^愁成疙瘩，滿心痛苦和焦慮。陽光燦爛時，樹葉憂郁起來，鳥兒和地上的蟲蟲螞蟻都藏起來時，爺爺就興奮不已，他戴頂草帽，褲腰上插把大蒲扇，黑黝黝的脊背上汗流成溪，不停穿梭在曬場上面條的方陣?yán)铩Ｖ灰娝p輕的翻翻這里又捋捋那里，像為出嫁的女兒梳妝一樣，一絲不茍地把每一把面條收拾得整整齊齊，精致無暇。一天時間足可以把幾百斤水面條曬干。于是，爺爺就會把曬干的面小心地平鋪在寬敞的大面板上，細(xì)心反復(fù)比劃后才一刀切下去，面條斷裂的清脆聲悅耳動聽。隨后，爺爺搬起指頭計算立山、合興、三元、三河、馬鞍這些分散在山里的小鄉(xiāng)場的逢場天，日期一到，天不亮就提著馬燈或者舉著火把，挑著一、二百斤干面條出發(fā)，翻山越嶺趕場去賣面。

解放前的川北山區(qū)滿是凄涼，生命存在的形式仿佛就是嘆息，經(jīng)常可以看到倒在路邊的餓殍。爺爺一家老小雖然也經(jīng)常吃粗糠野菜不能飽腹，但全家沒有一個人餓死。這是爺爺常年挑燈磨面、打起火把奔波在陡峭的山路上，沉重的腳步踏碎一塊塊頑石，艱辛的汗水撒滿山路換來的。爺爺每場賣面能賺一、兩錢，切面產(chǎn)生的面渣在鍋里煮成面糊糊維持一家老少八、九個人的生計。

水磨拆除又種菜，眼疾折磨又無奈

1950年初春，山坡上的小草剛剛吐露新綠，路邊頑強的野花兒正在長出骨朵。我家對面的清水嶺山坡上走下來七八個穿軍衣的人，他們雖然衣衫襤褸，但個個紅光滿面，氣勢不凡。一到鄉(xiāng)里，他們就告訴大家：“解放了！窮人當(dāng)家做主了！”爺爺也跟著大喊：“解放了！解放了！”其實他和其他人一樣，不知道啥叫解放。喊完了口號，爺爺依舊開水磨做手工面，照樣天不亮就挑著面走三、四十里山路去一個又一個地方趕場賣面條。

過了兩年，一個梨花飄飛的時節(jié)，公社干部找到爺爺，說是要拆除水磨坊修攔河堰，讓人民群眾一年四季有水吃還不赤腳淌水過河。爺爺一聽，頓時頭暈?zāi)垦０c倒在磨旁，面部肌肉也因極度痛苦而抽搐……誰都知道，爺爺已經(jīng)在這個水磨坊做了近三十年，磨坊里有他的童年、少年、青年、壯年的人生記憶，更是他人生的全部希望和一大家人的生計所系。那時，爺爺?shù)氖止っ婕妓囈呀?jīng)無與倫比，潔白、不渾湯、口感韌性好的特點早就聞名十里八鄉(xiāng)，甚至成了山里人送禮的佳品，走親戚和婚喪嫁娶都送爺爺做的面條，家里來了貴客也是用爺爺做的面條當(dāng)大菜。他的面條甚至還賣到了兩百里外的縣城。別人都說，拆除水磨坊就是在要我爺爺?shù)拿Ｎ覡敔旊m然也確實舍不得，但還是答應(yīng)了公社的要求。他說，鄉(xiāng)親們到處找水吃確實惱火（意思是很困難），大冬天光著腳從冰冷的河水里走過遭罪，看到洪水把人沖走心疼。只是后來很長時間，他都板著臉，還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煙，好像要把心里濃霧般的愁苦情緒隨著煙霧一起吐出去……

時間是一雙神奇的手，能夠撫慰任何的傷痛。眼看著全家連一碗面糊糊也吃不上了，兒女們餓得面黃肌瘦，像烈日暴曬下的嫩苗樣沒精打采，爺爺知道生悶氣不是辦法，得想法填一家人的肚子。

我們鄉(xiāng)只有唯一一條河，這條河沒有名字，她的源頭散亂無章，星星點點的山澗水匯聚在一起而形成，河面最寬也不到30米，河床有的區(qū)域常年水不沒膝，但這卻是全鄉(xiāng)上萬人的救命水。

山上的田地貧瘠，土層薄得栽不穩(wěn)菜苗，天旱年份，瘠土成灰隨風(fēng)飄去，莊稼會痛苦得扭曲在一起。幸運的是，我的老祖宗有眼光，數(shù)千里移民填川，依然知道水對安家、發(fā)家的重要性，把家建在了河邊。河邊的地多是沙地，沙土厚實松軟又不愁水，容易長出水靈鮮嫩的蔬菜。家鄉(xiāng)的場鎮(zhèn)名字很美但卻是袖珍場，Y字型的街上住著幾十戶何、廖、杜、曹、吳、李姓人家，我家就與街上隔一條河。爺爺從小和街上的人混得爛熟，相互之間經(jīng)常亂起諢名亂笑罵尋找樂趣，卻增添了情感。

那一年的早春，梨樹剛剛要吐露新綠的時候，爺爺決定種菜。他挽起褲腿，揮動一把大鋤頭，把自家的田地深挖了一遍，又挖斷靠近菜地瘋長的茅草根，防止草根竄入菜地吸肥。爺爺繡花一樣精細(xì)的耕作，把沙地變得方方正正，土壤厚實松軟，又把從鄉(xiāng)場上搜集挑回的大糞、小便和自家的豬糞以及撿來的狗屎均勻地埋進(jìn)土里。梨花盛開的時節(jié)，他滿懷愛憐，小心翼翼地把一株株柔嫩纖細(xì)的黃瓜苗、絲瓜苗、辣椒苗、南瓜苗、四季豆苗栽進(jìn)猶如新棉絮般柔和溫暖的土壤里。菜苗們懂得爺爺?shù)男乃迹鼈冎鲌D報，很快就長得莖壯如柱，葉厚如掌。菜苗懷春的時節(jié)，爺爺?shù)牟说鼐G肥紅瘦。掛果時節(jié)，黃瓜、絲瓜一根根懸掛在藤蔓間，壯如棒錘，辣椒大如燈泡，南瓜大過臉盆，四季豆壯如男人的大手指……挑去街上的蔬菜經(jīng)常被一搶而空。

種菜讓爺爺收獲了驚喜、成功、羨慕與尊重。因此，他心情爽朗，笑容總掛在臉上。

舒心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。爺爺種菜、賣菜沒有幾年，就逐漸感覺兩只眼睛發(fā)癢還常常眼淚長流。別人開玩笑說：“你賣菜生意這么好，還哭啥子嘛！”爺爺只能苦澀地笑一笑。山里的醫(yī)生說我爺爺眼睫毛往瞳孔里面長了，不僅遮住了光線，還因為睫毛刺激瞳孔常年流淚，這在當(dāng)時山里的醫(yī)療條件，可是個治不了的疑難病。后來爺爺?shù)囊暳υ絹碓讲缓茫⑵咴碌臒肓姨栂拢慈丝次镆蚕裨铝料乱粯幽：磺澹簿屯耆珶o法種菜，更沒有辦法走鄉(xiāng)串街去賣菜了。

郁悶的心情，愁苦的情緒再次涌來，爺爺常年唉聲嘆氣，也期盼又一個明媚的春天。

十載背負(fù)討奶路，恣意憐孫親情濃

1965年臘月，爺爺?shù)葋砹怂@一輩子最大的喜悅——我出生了。這讓爺爺凄涼的臉上頓時云開月明、大喜過望。從這以后，作為長房長孫的我就是爺爺?shù)摹懊印薄０滋欤捅晨繅Ρ谧€(wěn)了再伸出雙手把我捧過去輕輕抱著。我在爺爺溫暖的懷里玩著，睡著，等媽媽收工回來。那時，全靠掙工分才能夠分糧食的農(nóng)村婦女顧不了坐月，生下我不久，我媽就下地干活兒，每天干一天農(nóng)活兒能夠掙下七分錢，這在當(dāng)時是一筆豐厚的收入。我一哭，爺爺就焦急地拄著棍子背著我去母親勞作的地方，一路上溝溝坎坎，爺爺手里的棍子急促地敲打著路面探路，嘴里一邊愛憐地哄勸著我“孫兒莫哭莫哭”，一邊埋怨我媽只曉得干活，不曉得抽空回來給娃娃喂奶。

每頓吃不飽飯和每天從早到晚干不完的農(nóng)活兒，讓我媽骨瘦如柴，怎么會有充足的奶水？我勉強吸了一個月就斷流了。爺爺看到餓得哇哇大哭的我，十分心疼，于是每天背著我四處討奶。山里人最喜歡湊熱鬧，七天一次的趕場天就像過年一樣，人們?nèi)绯彼銖纳缴仙较掠肯蜞l(xiāng)場，享受著相互擠成人片兒的樂趣，這自然是爺爺給我討奶的好時機。爺爺背著我在人潮里擠著，只要一聽到女人說話，爺爺就連忙懇求人家喂我?guī)卓谀獭Ｉ嚼锏呐松屏加指挥型樾模医?jīng)常都能夠吃飽肚子。

有一個趕場天，我們剛上街就聽見身邊有年輕女人說話的聲音。爺爺背著我連忙面帶笑容滿懷希翼朝著說話的聲音擠去，說：“這個嬢嬢，我孫兒餓了，喂我孫兒幾口奶吧！”爺爺沒想到的是，對方罵了一句：“你這個老瞎子！”擠開人群逃走了。聽到罵聲，爺爺突然就僵住了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這時，身邊有人提醒他說：“你這個老頭子真是該遭罵，居然喊人家十七八歲的小女娃子給你孫子喂奶！”爺爺一聽這話，頓時滿臉的愧疚。

雖然遭遇了謾罵和難堪，但爺爺還是每天背著我討奶，因為他知道，不讓我挨餓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。

有一年冬天，爺爺照例背著我大街上討奶，摸索著回家過門前的河堰時，裝著我的背篼里突然冒出了一縷縷煙霧，而他自己卻叼著旱煙，沉浸在我吃飽喝足了的喜悅里全然不知。聽到遠(yuǎn)處有人急喊：“背娃兒那個老漢兒，你背篼里冒煙了！燃起了！”他才猛然意識到我已經(jīng)被巨大危險包圍！好心情立即轉(zhuǎn)變成異常著急的哀嚎和呼叫。幸得有好心路人及時出手相助，跑過來一把把我從爺爺?shù)谋丑锉С鰜恚譁缌藷熁穑抛屛一U為夷。從這以后，爺爺再也沒有吸過煙，后來背我?guī)讉€弟弟外出討奶時，有煙味兒的地方他去都不會去了。

我小時候身體羸弱經(jīng)常生病，每次發(fā)熱、咳嗽、撕心裂肺的哭鬧，爺爺都焦急萬分，好幾次都是全家行動，上門去把附近幾個公社的能干醫(yī)生都請到家里為我會診。山里的冬天濕氣重特別冷，爺爺會用炭火烘籠把被窩烤暖和了才讓我鉆進(jìn)去；熱天里，爺爺擔(dān)心我被蚊子咬、又害怕把我熱出毛病，總是在我身邊輕輕搖起一把大蒲扇驅(qū)趕蚊子，也為我送來徐徐涼風(fēng)。四、五歲的時候，爺爺就讓我爸爸、叔叔教我學(xué)游泳。我喜歡在水里玩，但是害怕嗆水。他們有時卻故意讓我嗆一口，撲騰著冒出水來，咳得我眼淚、鼻涕橫流，他們卻不當(dāng)回事兒。我向爺爺告狀，爺爺說：“我們住在河邊，每天都跟河水打交道，所以，孫兒你從小就要學(xué)會游泳，今后才不會遭水淹到。學(xué)的時候嗆幾回水不怕啥子，慢慢就好了。”

果真如爺爺所說，一、兩年后，我真如水中精靈，從初春到深秋，經(jīng)常泡在河水里，游泳、摸魚、釣魚、網(wǎng)魚。高超的游泳技能，不僅很好地保護(hù)了我，也增強了我的體魄，并且收獲了很多魚的美味和滋養(yǎng)，每年夏季，我家基本上天天有魚吃。我還做了一件讓爺爺和全家特別榮耀的事：十一歲那年夏天，暴雨成災(zāi)，河水奔涌。生產(chǎn)隊正在河堰上喝水的大黃牛被洪水沖得站立不穩(wěn)，掉到了堰坎下的洪水里并迅速被淹沒。我焦急萬分，看到牛頭冒出水面的一剎那和牛那祈求、痛苦、絕望的眼神，我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，大喊一聲飛身躍進(jìn)滔滔洪水里，一手高高撐起牛頭避免它嗆水窒息，一手奮力劃水將大黃牛拖到了岸邊后獲救。因為這事兒，我被生產(chǎn)隊表揚，還獎勵了我家2斤紅薯，后來隊長又告訴了我學(xué)校，老師當(dāng)著全班同學(xué)的面表揚了我一番，我成了同學(xué)們羨慕的小英雄！

山里的野花開了一年又一年，地里的莊稼種了一季又一季。

爺爺背我討奶長大后，又繼續(xù)背著我的三個弟弟討奶長大。陸續(xù)離開爺爺?shù)谋丑螅覀兌紣酆蜖敔旚[著玩。有一天放學(xué)回家，看到爺爺坐在大門口的石凳上守院壩里曬的糧食，我們故意用手指“哆！哆！哆”有節(jié)奏地敲擊簸箕，模仿雞和麻雀啄食糧食的聲音。爺爺聽到這聲音就“呵斥、呵斥”一邊喊一邊不斷敲擊手里的竹篙驅(qū)趕。可是我們幾個調(diào)皮，不管爺爺喊得多兇竹篙敲得多響，手指一直“哆！哆！哆”地敲。爺爺這才明白是我們幾個在搗蛋，于是喊著我們幾個的小名兒，一通笑罵。小時貧窮沒有吃的，肚子經(jīng)常餓得前胸貼后背，我們總向爺爺要吃的。爺爺也總是掀開汗衫，雙手扯出自己松弛下垂的肚皮，說：“來嘛，吃爺爺?shù)哪獭！钡艿芄婢桶褷敔數(shù)亩瞧ず谧炖镂保W得爺爺哈哈地笑。

梨子那時稀罕物，嘗鮮滿是爺孫情

爺爺?shù)闹杜业奶霉眠h(yuǎn)嫁在鄰縣一個叫二龍場的高山上，距離我們家整整七十里山路，不僅翻山越嶺，還要乘船渡河，但卻是我最想去的地方，因為，她家里有那個年代很少能夠看到的稀罕物——梨子。

那年月，我們那里的農(nóng)民不栽果樹，還嫌它茂盛的葉子遮擋了陽光影響紅薯和稻谷、玉米產(chǎn)量。農(nóng)民都知道，人是鐵飯是鋼，一頓不吃餓得慌。多打糧食填飽肚子才是正經(jīng)事，水果不能當(dāng)飯，吃再多幾泡尿就沒得了。

堂姑他們家住在半山坡上，到處都是大石頭。石頭與石頭之間，夾雜著一些薄土，這丁丁點點的土經(jīng)不起太陽曬也長不出糧食，再說也偏僻不易發(fā)現(xiàn)，于是偷偷栽上耐旱的梨子樹。沒想到卻是“無心插柳柳成蔭”。幾年后，滿山的梨花成為了一道靚麗的風(fēng)景，梨子成熟的時節(jié)，更讓人羨慕得流口水。從那以后，堂姑一家和全生產(chǎn)隊的人就靠分到的梨子挑到鄉(xiāng)場上賣錢，然后買油鹽、糧食勉強維持全家人生活。

十二歲那年，我掐指盤算著又到了梨子成熟的時節(jié)，高興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覺，就第一次獨自去堂姑家。出門時，爺爺啰嗦半天，讓我注意安全。我對爺爺說：“爺爺，我街上長大的，怕哪個！等到起，我給你帶梨子回來。”爺爺說：“你狗仔仔嘴硬，要得嘛，給我?guī)Ю孀踊貋怼Ｄ瞻祝ㄈ鲋e）哈！”

在堂姑家里，她的兒女我的一個表哥兩個表妹吃梨子是他們?nèi)朔忠粋€，一人一塊只能夠嘗嘗。我特殊，每次都是獨享一個梨子，打出的嗝都飄溢著濃郁的梨子香味兒，這讓表妹兒羨慕不已，也很不高興，噘起的小嘴巴能夠掛串鑰匙。離開的時候，堂姑拿出六個青皮梨子，一邊叮囑我給爺爺帶回去，一邊往我的小書包里塞，干癟的書包一下子就變得鼓鼓囊囊。回程的路上，不管爬坡上坎還是下坡渡河，我總是把書包緊緊抱在胸前，既擔(dān)心別人看到，也擔(dān)心別人聞到梨子的味道搶我的梨子，緊張的心臟“怦、怦、怦”撞擊著胸腔……

一路上，我貪婪地聞著梨子的味道，無數(shù)次流出口水。大約走了二十多里路，我逐漸感到包里的梨子越來越重，腳步也越來越慢，口渴得越來越厲害。我提醒自己，天黑前一定要回到家，不然晚上走路就太可怕了！于是，我想到了書包里的梨子，如果把它吃進(jìn)肚子里，既能減輕負(fù)擔(dān)，還能增添體力走得更快些，便毫不遲疑地打開書包選了一個個頭相對小的，狼吞虎咽就啃掉了。梨子的甜味香味讓我不能自拔，我感覺肚子里還是空的，就再次把手伸進(jìn)書包，很想再吃一個，但是想到是給爺爺留的，又只好強忍著自己的欲望，縮回手，咽下幾口口水，繼續(xù)趕路。

半下午的時候，我走到了一個地名叫十字埡的地方，這里是十多里連綿寂靜的山路。山里林木茂盛，陰氣襲人；隨處可見的嶙峋怪石，像極了吃人的野獸；草叢里突然竄出的野兔、野雞、蛇驚嚇得我失魂落魄；回響的腳步聲，總感覺身后有鬼怪跟隨，心虛得要命，我不得不一路小跑，幾步一回頭，還邊跑邊吼歌，用歇斯底里的吼叫為自己壯膽。

跑出山林，眼前變得明亮起來，心虛和恐懼也一掃而光，我長吁一口氣，再有一個小時就回到家了。心情放松了的我再次嗅到了梨子的香味，立刻感覺口渴得舌頭轉(zhuǎn)不動了，嗓子里冒煙了。我再次把手伸進(jìn)包里，摸到了渴望的梨子，幻想著一口咬下去的清脆、梨汁的甜美、梨肉的細(xì)嫩……可一想到堂姑“給爺爺帶回去”的叮囑，爺爺?shù)钠谂危缓糜謶賾俨簧岬乜s回了手。

傍晚時分，我終于來到了自家的院壩里，見爺爺一如既往地坐在大門口石凳子上，我大叫一聲“我回來了”！爺爺也驚喜地夸我：“我狗兒能干嘞，這么遠(yuǎn)的路硬是自己跑回來了！”爺爺接著問，“給我?guī)У睦孀幽兀俊蔽遗艿綘敔斆媲埃压墓哪夷业臅f給他，自豪地說：“梨子在這里！”爺爺隔著書包撫摸著包里的梨子，猜測道：“這梨子好大！怕有二、三兩重一個！”說著把手伸進(jìn)包里拿出梨子放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掂量，又送到鼻子面前很認(rèn)真地嗅。我說：“爺爺你吃吧。”爺爺連聲說：“不不不，等你婆婆、爸爸媽媽幾個弟弟和三爸他們一家回來，我們一大家人一起吃。”

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，婆婆煮了半鍋紅薯葉子，這是全家的晚飯。我終于看到夜色中有了人影：大人們終于扛著鋤頭、挑著糞桶、牽著牛陸陸續(xù)續(xù)帶著夜色回到了家里。這時，爺爺把一大家人喊到堂屋里說，狗兒從二龍場他姑姑家背了梨子回來，我們都來吃梨子。婆婆便把五個梨子拿出來，一刀刀切分成十三塊，全家老小每人分一塊。我看到：每一個人臉上都寫滿喜悅，每一個人都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著吃，足足吃了半頓晚飯的工夫。爺爺甚至連苦澀的梨核也吃了，并且吃得是那樣津津有味……

看到這里，我心里頓時涌起陣陣悔意，怨自己沒能管住嘴巴，在路上吃掉了一個，不然，大家就能多分一點！悔過之后，我就想，長大了一定要栽很多梨樹，讓爺爺和全家人都能夠大口大口地吃上爽口的大梨子。

殷殷囑托寄期盼，孫輩建功敬爺魂

又一個梨花吐蕊的時節(jié)，我們從廣播里聽到南方打仗了的消息。爺爺很氣憤地說：“狗日的敢惹我們，我要是年輕就去當(dāng)解放軍，捶死那些龜兒！”

第二年開春的時候，我在鄉(xiāng)里的趕場天意外看到有人賣樹苗。一打聽，還有梨子樹苗賣。我喜出望外，趕緊跑回家翻開藏在枕頭下僅有的兩角錢，這是過年時長輩們給我的壓歲錢和我撿桐子樹果果賣的錢，又跑到街上買下兩株梨子樹苗。回家后，我翹起屁股掄起大鋤頭在房后的菜地里挖出兩個大坑，又挑去半挑糞水分別倒在兩個坑里當(dāng)?shù)追剩缓筇钌夏嗤粒⌒囊硪聿⑶抑敝钡匕牙鏄涿绲母毢透o埋進(jìn)土里。看到栽得筆直的小苗，我眼前立即就浮現(xiàn)出梨花滿枝，果實累累，幾大筐梨子擺在堂屋里，爺爺和全家人一起大口吃梨子的情景，心里樂滋滋的。

幾個月后，從自衛(wèi)還擊戰(zhàn)戰(zhàn)場上下來的英模到我們學(xué)校作報告，聽了解放軍保家衛(wèi)國不惜犧牲生命的事跡，我感動得淚水長流，眼睛都哭腫了。回到家，我把解放軍的戰(zhàn)斗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爺爺聽。爺爺說，我們的解放軍厲害得很，你長大了也去當(dāng)解放軍打敵人，給我們屋里的人長臉！我說，老師喊我們?nèi)嗤瑢W(xué)寫作文，標(biāo)題是《我的理想》，我就寫的我的理想是當(dāng)解放軍。爺爺一聽，連聲夸獎：“好好好！我孫娃子有骨氣！”我說，過幾年年齡到了就去當(dāng)兵，去打仗！說完還用手指和爺爺拉了勾，這是我對爺爺?shù)某兄Z。

又一個秋天到了。這年的深秋，山里的冷意特別濃，山上的樹葉掉得比往年早很多，漫山遍野都是一片凄涼景象。

農(nóng)歷十月初七上午，我正在學(xué)校上數(shù)學(xué)課，和我一個生產(chǎn)隊的同學(xué)因為遲到被老師罰站。他站在教室門口一直朝我使眼色，我不知道他的意思，也懶得理他。下課的時候，他急忙跑到我面前說，“你爺爺剛才去世了，還不快回去！”聽他這一說，我急忙跑出教室沖回家里，只見一家人都在抹眼淚，爺爺已經(jīng)穿上黑色的壽衣躺在了冰冷的門板上，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奔涌而出，膝蓋頓時軟弱無力，“撲通”一聲就跪到在了爺爺?shù)纳砼浴?/span>

我陪了爺爺三天，就如小時候和他一起睡覺一樣，從來沒有害怕過。爺爺入殮的時候，我捧著他的頭，我爸爸和兩個叔叔還有兩個姑父分別捧著他的胳膊、腰部和雙腳，把他放進(jìn)棺槨，然后三步一跪?qū)⑺偷侥沟亍敔斚略岬牡谌欤易隽藗€夢，夢見爺爺笑咪咪地送給我一張獎狀。我感覺，這是爺爺對我的希望，我心里下定決心，一定要當(dāng)兵去。

第二年金秋時節(jié)，我的理想變成了現(xiàn)實。離開家前，我特意穿上肥大的綠軍裝，來到爺爺墓前栽下了一株株梨樹苗，期望每年盛開的梨花陪伴爺爺，梨子成熟的時候，爺爺能夠嗅到梨子的味道。

隨后，我就和其他戰(zhàn)友一起，西出陽關(guān)，一路風(fēng)塵來到塔克拉瑪干沙漠東北邊緣的核試驗基地軍營，在這里戰(zhàn)酷暑、斗嚴(yán)寒、飲風(fēng)沙，奮戰(zhàn)十四載，一次又一次托舉起讓國人驕傲、世人震驚的“蘑菇云”，為我國國防事業(yè)和我軍武器裝備現(xiàn)代化奉獻(xiàn)了青春、熱血。我的三弟、四弟成年后，也先后辭別家鄉(xiāng)，分別到駐扎在陜西、四川的軍營當(dāng)兵。我們用一次次嘉獎，一枚枚軍功章和在軍中的鍛煉成長、成才，告慰了爺爺?shù)脑谔熘`。

梨花風(fēng)起正清明。

爺爺離開我已經(jīng)四十年了，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十分清晰地留在我的心里，陪伴我走出川北深丘，追夢戈壁荒漠，興家立業(yè)于秀美棠城，成為我不竭的人生動力。也因此，每年梨花帶雨的時節(jié)，我都更加想念他，幻想著他就躺在梨花樹下，身上散落著不少潔白的梨花瓣兒，臉上是幸福、滿足的神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