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1、采訪
檔案館,我以為陳列著一排排的書架,書架上是記載著許多人物的資料和檔案。但這想法,有點過時了。現在的檔案室都是在電腦上查詢資料。工作人員在電腦上查詢提供的人物資料。但因當時秀山解放后,地下黨員們的任務已經完成,他們參軍的參軍,參政的參政,有的還去了外地工作,檔案和資料并不完全。在檔案館查詢了幾天,沒有什么收獲。我決定向老干局轉移。
老干局位于原來的老縣府對面。處于老縣城的中心位置,曾經是秀山縣城最繁華的地段。現在也是秀山縣城的中心位置。老干局的接待人員將我們請到會議室,打電話請來了秀山有名的宿成清老人,給我們講秀山解放期間的歷史。
宿老曾經擔任過秀山縣委第二屆常委,三屆委員,第四、五、六、七屆縣委常委,還擔任過許多要職。他為秀山作出很大的貢獻。退休后,他還筆耕不輟,編寫了《歷史的豐碑》《今非昔比七十年》《他們在秀山》等多部書籍。宿老今年88歲,他見證了秀山解放前和解放后的歷史。在解放斗爭中,他在石堤一帶親自參加過剿匪戰斗。
從宿老的講述中,我得到了許多重要的資料。比如秀山老城的模樣。當時的社會是什么樣子的,當時的人物活動范圍重點在哪些地方。妙筆生花的宿老,口才也十分的了得。他并沒有因為年歲的蒼老,而阻礙了思路。相反,他思路清晰,吐詞有力,用詞幽默風趣,講得非常精彩。
2、秀山老城
秀山建城的這個地方,原來是一塊荒地,叫煙麻坪,地勢三面環水。是秀山縣建縣后的第一任知縣夏景馥所建。設有東、南、西、北四門。西門、北門臨梅江河,建有西門橋、北門橋。四門之上的城墻上,有眺望臺,有士兵把守。城里的巷道里,每家都會點一盞油燈,供路人照明。城樓上的四門處,也會點著一盞防風燈,在夜色中隨風輕輕地搖晃著。到了夜間,會關上通往城外的柵門。
我無法想象這樣的秀山老城是什么樣子的?高墻、深宅、幽幽的燈光,從城墻里散發出來,遠遠看去,是否像一座夢幻而堅固的城堡?
我走在街上,我想去找找曾經的老城墻的位置,那四門之處在哪里?
當然,現在的秀山城,城墻早已不復存在,只有一些遙遠的地名,讓人懷念,南門場、東門口、鴨子塘等。南門場外有一座老飛機壩;挨著飛機壩不遠建有一座大禮堂;東門口是解放期間最熱鬧的地方,因為那里有文廟小學,有縣府,是當時秀山縣城政治文化交流中心;王家花園是當時的秀山名人王宏實家的居住地,他家的房子建得像一座花園一樣;鴨子塘曾經是個水塘,塘上有鴨子自由游弋,因此得名。秀山的第一所女子小學就是建在鴨子塘旁邊。
這些地名,雖然偶被人提及,但除了真正的城里人外,幾乎無人知曉。幸好,當年對西街的修建是“修舊如舊”,環城路仍然還在,將整個老城圍成一個包圍圈。北門橋的老橋變成了漂亮的風雨廊橋,并且在上游不遠的地方,另增修了一座北門橋。因此,現在人們所說的北門橋,其實指的是后面新增修的那座橋。西門橋雖然重新建了,但建的地址還是在老地方。而老城區的許多房屋也仍然保持著原來的模樣,有的大門上甚至還有“特殊時期”的文字。原來的香巷子雖然還在賣著香紙燭,名字卻變成了工農街,興隆街變成了愛民街,朝陽街變成了紅光街,麻陽街變成了支農街,豬市街變成了民主街……但我還沒有找到當時有名的王家花園在哪里?豬寶田在哪里?許多名建筑也不復存在了。文廟當時有一所小學,但現在文廟沒有了,學校也沒有了。老飛機壩變成了留金廣場。新飛機壩在西門橋另一面,也有人說是現在的高級中學那里。具體的位置還沒有找到。我得抽時間親自去一趟。
仰著頭看天空。穿梭在老城里面。這些密密麻麻的建筑之間,天空是狹窄的。當時的整個老城,都是低矮的木屋或者木屋吊腳樓。日軍的飛機往秀山城的方向飛,李少亭的防空監測站發出了預警,城里的人從四門往外奔逃。當日機的炸彈投下來的時候,當時沒有逃出城的居民們是多么的害怕和恐慌?四墻圍起來的小城里,炸彈聲震耳欲聾,此起彼伏,火光在眼前沖天而起,一幢木屋燃燒,挨著的一片木屋也無一幸免。
今日生活在晴空下的秀山人,又是否能想象當時的慘烈狀況?
以前也曾在老城區一帶走過。那時走在老城里的感覺是陳舊,落后。狹窄的巷子里,老人們坐在門前剝著豆莢。他們眼神專注,神色安詳。那時,或許我還嫌棄過這些巷子里某個地方衛生之差。但現在走在這些地方,卻有不一樣的感受。老人們的安祥感,不正是幸福感的體現么?他們專注于手上的豆莢,也更專注于對生活的熱愛。我聽說,環城東路原來準備拆遷,但遭到了許多住戶的反對。或許沒有人能明白,當地原住居民們對這座老城的熱愛。這座老城遭遇到的災難,或許也只有那些老人親眼目睹過。

3、西街碼頭
時間一天天流逝。而我的秀山老城依然停留在最初的印象里,我決定再次向老城出發。
我邀上了閨蜜文麗,她老家是平凱鎮蓮花的,初中時在秀山一中上學。她記憶中的秀山其實并不遙遠,前后不過二十多年時光。她說每次去上學,要走很長一段田間小徑,小徑兩旁全是飄滿揚花的稻穗,一陣風吹過,那稻穗就像一陣波浪一樣,慢慢往遠處起伏。走完小徑,然后來到新飛機壩。新飛機壩很寬敞。新飛機壩旁邊有部隊駐扎的營房。不過現在看不到了。現在的新飛機壩也不在了。后來建了許多房子,也有很大一部分荒廢了,長滿了野草。新飛機壩不是你想象中的高級中學。是從西門橋過去這一段。穿過寬闊的新飛機壩,就到了西門橋。她說北門橋不是老北門橋,真正的北門橋是現在的秀一中門外的那座風雨廊橋。
那座橋,我是有記憶的。我與文麗并非同學,而是筆友,上初中時,我特意去一中看望她。她們學校外就在北門橋的對岸半島上。北門橋看著極為陳舊,低矮地架在梅江河上。橋身全是木料所造。木料泛著霜染似的蒼白色。青瓦雙檐,橋上的過道全是木板搭建,走起來,搖搖晃晃。
路過西街的八卦井。一位老人向我們講述了八卦井的來歷。并形容了八卦井是什么樣子的。她說有幾十級石梯往下,到井邊。井口很寬大。現在的八卦井是仿建的,但位置還是在老地方。從八卦井挑出來的水,冰涼沁骨,夏天加一點醋和糖,喝起來比現在的飲料還好喝。現在的環城路就是以前老城墻的位置。城墻外還挖了一條水濠。敵人來了,四門一關,就打不進來。也困不死人。因為八卦井可以供一城人的飲用水。
八卦井的水,其實就是梅江河的水,只要梅江河不干枯,八卦井就永遠有水喝。可惜的是,在解放前,日機的炸彈把秀山城給毀了。炸彈從天空里往下扔,全部扔到了城墻里面。炸毀了城墻,也燒毀了許多民房建筑。而城墻也是在被日機轟炸后拆除的。為的是能讓城里的人更快逃生。老城墻的石板和石頭被居民們用來鋪在了街上,或者成了自家的圍墻。
環城路,一天開著車骨碌碌過去了。又骨碌碌過來了。居然都不知道,在車輪子下面,曾經是老城墻的位置。
沿著梅江河邊的步道行走著,頭頂上的蟬鳴聲異常的聒噪。但不得不說,秀山城真是一塊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。一條梅江河把秀山城三面環在里面。而沒有被圍的那面,卻有一座鳳凰山。鳳凰臨水棲息,怡然和諧。
正走在步道下坎時,遇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。我問她多大年齡?是不是西街的人?老奶奶哈哈笑著說,老了哦,都88歲了。我說出想法后,老人卻連連擺手,你們要問什么,得在晚間六七點鐘來我家。我家就在盧家牛肉面旁邊,開磨坊的。看著她矯健的身影,不得不佩服這梅江河的水,喝了延年益壽啊!
迎面又遇到一個老奶奶。這老奶奶身材高挑,瓜子臉,一看年輕時候就是一個大美人。老奶奶喜歡笑,性格也很爽朗。聽說是打聽秀山老城的,便停下了腳步,說起了自己小時候對西街的記憶。她說以前在文廟小學上過學。文廟小學里面種植了許多古樹,郁郁蔥蔥的。一進門有一座狀元橋。狀元橋過去是一條風雨長廊,從進門到教室,下雨天,布鞋都不會被打濕。里面還有水池,水池里種有蓮花……水池周邊有垂柳,一到春天的時候,燕子就在柳枝間飛上飛下,啾啾呢喃,非常漂亮。老奶奶還提到了一個地名:水巷子。她說你們要找老城,一定要去水巷子看看,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。
在川湘公路未修建前。秀山的集市主要集中在豬寶田、水巷子一帶。那時候走水路;上可到平凱牛市井,下可到達酉水、沅江、常德等地。平凱牛市井的牛、西街的秀油、棉紗便是通過水路從豬寶田上了船,順河而下,進入酉水,銷往常德各地。商品交易市場便是在豬寶田一帶。豬寶田之所以得名,是因為梅江河沿秀山城繞一圈,在轉向的地方沖擊出一片河沙灘。河沙灘上面有一塊田,遠遠看著像豬的一塊寶肋肉,因而得名。在豬寶田旁邊的河沙地里,水路船只在這里往來,商品從這里進來,商品也從這里出去,形成了繁華的交易市場,也是當時秀山最大的水路物資集散碼頭。
沿河沙灘往西門橋走,有一條長長的石梯,一直通往現在的派出所。附近的居民當時到河里取水就是沿著這條石梯下河。取了水,再沿著石梯和街道回去。路過的地上,灑滿了水痕。于是得名水巷子。而每到趕場天,這條巷子也擠滿了販賣土產的人。
沿著水巷子走一走,歲月的滄桑感迎面撲來。水巷子兩旁保留著陳舊的木屋。低矮的木屋建筑,巷道卻因原住民不斷往中間擴建,變得狹窄。但卻擋不住它曾經獨有的風貌。似乎像一個曾經美貌的姑娘,現在變成了一個蒼老的婆婆。不過美人添上淡淡的皺紋,更顯得風韻猶存,耐人尋味。
行走在水巷子與豬寶田的步道上,遙望著梅江河對岸。梅江河上曾經架著一座石墩橋,橋上鋪著青石板。青石板聯通了兩岸人民的往來,也聯通了水道運輸的便捷。石墩上商人小販如織,石板下船只穿梭往來。對面碼頭上,一棵茂密的烏楊樹跨過匯入梅江河的一條小溪,枝展葉茂,形成一道迷人風景。人們把這棵過河的樹稱為“烏楊過江”。這種擬人化的說法,瞬間把這棵樹鑲上了一層神秘的傳奇色彩。
“烏楊過江”的傳說,一直是秀山風景品牌。我看過很多人寫的“烏楊過江”,說是一棵長得豐茂的烏楊樹,跨過了梅江河……其他的美贊之詞,或許都是真的。但只這一句,到過實地觀看后,卻有點夸大之詞。“烏楊過江”的過江不假,但過的不是梅江河,而是從旁邊村莊里流出來的一條小溪。烏楊樹的根部整個從這條小溪上橫生過去,在對面的土地上又扎進泥土,再向上長枝,四下散開,形成了一把綠色的巨傘,遮蓋在小溪與梅江河交匯之處。
只不過,現在的“烏楊過江”,“江”依然在細水長流,而烏楊樹卻已經消失不見。
沿梅江河兩岸,現在建成了美麗的公園。公園里綠植盎然,水鳥飛翔,鳥語花香。
正下著濛濛細雨,雨水落在綠茵茵的河面上,泛著密密的水暈。魚兒時不時從水里嘩啦一下騰空而起,在空中露出短暫的瞬間,又沉沒進看似平靜的流水中。它們是這條河的精靈,目睹了這條河流的時光變遷,也目睹了這條河從繁忙到平靜的轉變。它們還向過往的行人訴說著這條河的辛酸和高興、訴說著這棵烏楊樹消失的遺憾。那些過去的景象,或繁華、或精彩、或充滿著人間致味,或泛著淡淡的時代悲愁,在漫長的100年時光中,安靜地沉在了水底,只留給有心人細細品味和懷念……
在“烏楊過江”旁邊的公園里坐了很久。看細雨輕輕落下。看白鷺在水面翩躚、滑翔,以優美的姿勢落入茂密的水草;看河流在這里轉向;遠處的西門橋上,歌聲遠遠飄來,歌聲像從時光隧道里出來,透著古典和悠遠,喧囂中透著寂靜,寂靜中卻蘊含著別樣的出塵。仿佛你所處的時空,是那么的不真實;像行走在濃濃的迷霧之中,霧中有槳聲欸乃,有船工號子的激昂悠長;有包著青紗帕的男人牽著牛羊從河岸走過;有編著辮子的姑娘們蹦跳著跑下水巷子的石梯……河沙壩上那些喧鬧的討價還價聲、此起彼伏的牛羊豬馬的嘶叫聲,與河上的船來船往,融成一股巨大的洪流,匯入了時空的龍門里,一去不復返……

4、平凱場
秀山地下黨員發展的外圍組織“稚心社”和“六一社”里,都提到了一個人——王烈如。這個人是秀中學校學潮運動中不可或缺的一個人。不僅如此,他還在解放前的護橋護路工作中,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。但待我到檔案館查詢他的資料時,卻提示沒有檔案。檔案館的工作人員說他是在外地工作,檔案在外地。所以他在秀山的經歷,我僅能從零星的資料中猜測一個大概。
王烈如是劉兆豐和謝書年最開始發展的進步青年,于1946年11月加入黨的外圍組織“稚心社”。王烈如家住平凱,家境殷實,父親好似是當時縣府某科的工作人員,思想開明。他在秀山中學讀了兩期后,轉到重慶就讀。在重慶讀書期間,他給劉朝棟等人寄回很多進步書刊和報紙。但由于重慶局勢緊張,他又轉回秀中繼續就讀。他依靠家里的關系,在學校要了一間單獨的宿舍。簡短的幾句話,卻說出了王烈如不一樣的家庭背景。他能在當時的情況下,爭取到單獨的房間,可想而知,他父親的關系網,在當時的秀山,絕對是不簡單的。而王烈如便利用這間單獨的宿舍,刻印了許多“六一社”的傳單和文章派發。當時的學生,要印發這樣的傳單,何其困難。他們從什么地方得來這些油印的工具?
這不由讓我想到了李宗貴。李宗貴也是劉兆豐和謝書年發展的第一批“稚心社”成員。李宗貴的家庭關系較為復雜。大哥開煙館,亦是油印局的寫字員。他們當時是否利用了李宗貴大哥的這種關系?才能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,油印了許多傳單和文章派發。并且是在一個晚上的時間里印出來。如果沒有熟練的臘字刻寫技術,是很難做到的。
因為王烈如,我決定走一趟平凱鎮。
平凱鎮的宣傳委員很熱情。見我找不到想要的資料。便帶著我們去實地走訪。她帶我們到牛市井去看風雨廊橋。那風雨廊橋就在現在所修的興隆橋的下面。一座兩層木質屋檐風雨廊橋,被興隆橋擋了個嚴嚴實實。如果不是下車走到橋邊看,便連旁邊那棵高大的古樹也看不到。古樹散得很開,茂密的枝葉遮在橋上面,落葉鋪在青瓦面上,透著古色古香。橋下馬溪河緩緩而流,流過興隆橋的橋洞,匯入梅江河。橋上乘涼的環衛工人和一名古稀老者,在擺龍門陣。老人身材矮小,但面相卻奇特。眉毛很長,眼睛是老人中少有的亮,眼神顯得警惕,又帶著一抹茫然的感覺。
我們與老人聊天。老人說自己姓喻。曾經在牛市井居住。后來拆遷,搬到官橋居住。我不禁吃了一驚,從平凱過去是武營,從武營再往上走兩三里路才是官橋地界。問老人是怎么來的?老人說是走路來的。我聽了這話不禁又吃了一驚。這一段路程可不短啊。老人說舍不得老家這里。經常會到這橋上來坐坐。
風從橋上吹過,掀起古樹的葉子沙沙作響。橋下的流水,嘩嘩地流著,顯得特別的幽靜。看著老人,心里不禁肅然起敬。城市的發展,會使許多家庭搬離原來生活多年的地方。銀行里的存款畢竟無法填補隨著歲月增生的荒涼。老人那么遠來到這里坐坐。原來的家可能已經修成了寬闊的公路。幸好,這里還有一座風雨廊橋。在橋上坐坐,聽聽風聲,看看流水。在落葉飄飛間感受命運的輪換。在汽車的轟鳴聲中,獨覓一處幽靜。這是對“家鄉”的依戀,是對故土的深情和愛。
老人喜歡講故事。他講他的爺爺。說他的爺爺曾經是袍哥社的紅旗大五哥,在牛市井邊結識了湖南來的販馬商人。便跟著販馬商人走了。后來聽說他上了戰場,戰死在戰場上了。直到解放后,有人來打聽家里的情況。家人便以為是祖父尚在人世,前去尋找。但找到現在,仍然是無果。也不知道是祖父在外成了家,不認這一家人了?還是家人思念祖父過甚,誤認了親人?
想不到這牛市井邊,還有這樣一段傳奇故事。并且是帶著紅色的傳奇故事。那個喬裝成販馬的湖南商人,老人說是賀龍。
秀山一直是賀龍的根據地。他帶著部隊活躍在秀山的山山水水間。每到一個地方,總有一些年輕人追隨。我前兩年寫電視腳本下鄉采訪時,從老百姓的口中,也總是能聽到賀龍的名字。
或許,老人經常回到風雨橋坐坐,并不是為了思鄉。而是在等人。等一個永遠也回不來的人。這個人帶給他生命,帶給他許多美好的幻想。同時,也帶給了他許多困惑和煩惱。他無法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系和曲折,更尋不到那棵維系著自己命運的根系。似乎像這風雨廊橋一般,一直在風雨之中飄搖著,孤單地佇立著,許多無法承受的苦和沉重,孤單和寂寞,都默默的吞進自己的心底里。就算說出來,也沒有人信。聽的人聽了,反覺得自己是去高攀貴親。沒有人會想到一個人對自己生命來源處的追溯和敬畏,是一種天性的追尋。
5、秀山袍哥
平凱留給我的印象很深。也許是聽喻老提過“紅旗大五哥”這個詞。這個充滿江湖傳奇的名稱,一下子就揪住了我的好奇心。原來秀山也有袍哥文化?紅旗大五哥又是什么職位?當時的袍哥社到底是正還是邪?我帶著一肚子的問號走進了陳通武老人的家門。
出生于1938年的陳通武老人,精神矍鑠,行動矯健,說話條理清晰,思維活躍。他能清楚地說出事件發生在哪一年,能說出平凱13座寺廟的名字。
陳老說自己家曾經就住在牛市井。是解放后才搬過河來住的。解放前,父親是平凱榮華社五排的紅旗大五哥,專管外交、接待、聯絡。哪里有不平事,就會找到他,他也負責擺平社內外所有的矛盾沖突,化解事端,維護社內的和平穩定。父親認字但不會寫字,他的中指上,常年戴著一枚獨特的戒指,這是他在袍哥會里身份的象征。凡有找到他的人,寫幾個字,取下他的戒指蓋一個印,拿去保準辦得成。抓壯丁的時候,凡有人找到父親,蓋一個印,就能免被抓。
問到這袍哥社內部組織時,陳老說除了父親的職位外,上面還有龍頭大爺、執法大爺、一些不管事的閑大爺;有圣賢二爺,當家三爺;下面有巡風六爺、跑腿八爺九爺、老幺。
解放前的秀山縣城,袍哥組織如雨后春筍。僅秀山城便分東南西北組建有社。涌圖也有鳳陽社。后來還出現了一些以裁縫業為主的袍哥會——漢軒社。平凱知名社會人士涂逸之曾經被吏目的袍哥們逼迫加入當大爺。但涂逸之沒有答應,為了逃避袍哥們的糾纏,他不得不辭掉秀山的職務,去酉陽教書。
陳老家也因父親這些關系,頗有根基,四十畝左右田地,還不夠種,向別人又租了一些土田耕種。請了一個長年,五個短工。家里養有七匹馬。除了一匹是父親的坐騎外,其余的六匹都是跑運輸。從秀山到洪安、從秀山到石堤,從秀山到松桃……家里的長年負責給馬們修掌。而其他的五個短工,則負責跑運輸。跑回來后,回家休息。農忙的時候,又聚在一起下地幫工。
每年春節,平凱組織了龍燈隊伍,到秀山縣城舞燈。舞到涌圖時,就遇到了涌圖鳳陽社袍哥們的打整。鳳陽社的袍哥們把噓花炮里裝滿了碎瓦片子,舞龍燈的時候,碎瓦片子隨著噓花炮就四處飛濺。他們把噓花炮對準龍燈師傅們身上噓放。舞龍燈時,舞燈師傅們只穿一條褲子,都是赤裸著上身。碎瓦片噓在身上,頓時劃出許多傷口。陳老說他父親回來睡了三天才能起床。
到了來年春節。鳳陽社的袍哥們往平凱來舞龍燈。剛到平凱橋頭,就被榮華社的袍哥們沖了上來,用裝了小顆粒膠皮的噓花炮,對著赤裸的身上噴。小膠皮噴到肉身上,便粘著皮肉燃燒,而且是打都打不掉的貼著肉燒。每個人感受到一兩顆膠皮,就痛得手舞足蹈起來。鳳陽社的袍哥們哪里還敢進街去舞龍燈?齊齊甩下龍燈,灰溜溜地跑了。
陳老說到這一幕的時候,臉上露出一抹不設防的笑顏。這件事在他的心中,印象定然十分深刻。否則不會記得如此清晰。每個人的心中,或許都隱藏著童年的趣事。只要想到這些趣事,就會忍不住心里泛起愉悅。臉上也會露出難得一見的笑顏。這份童真童趣,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減,反而會隨著年齡的增長,越見清晰。
解放秀山時,在得知劉鄧大軍欲從洪安入川,國民黨縣長李琛下令燒了洪茶大橋。洪茶大橋燒毀后,阻擋了劉鄧大軍的進程。解放軍用農家娘娘船連接在一起,拼成了渡船過河。解放軍雖然過河了,但洪茶大橋的燒毀拖慢了解放軍輜重部隊的進程。緊急叫來了養路段的技術員肖光炯,他帶著人緊趕慢趕,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,造了一條簡易通道,才使解放軍的輜重部隊順利入川。
過洪安,進秀山縣城,還需經石耶大橋、平凱大橋。為阻止解放軍前進的步伐,李琛再次下令燒毀這些通行的橋。當時的王烈如便利用在平凱的社會關系,發動平凱名人紳士護橋,陳說了毀橋的厲害性。王烈如還到石耶去游說知名人士吳肇修,請他發動石耶的老百姓幫忙護橋。因有了背后所做的努力,才得以保全石耶大橋和平凱大橋。解放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勢頭進入了秀山縣城,入駐了鳳鳴書院。而偽縣長李琛則從清溪方向,逃往了深山里面。
陳老說,他并不知道當時這些人有沒有找到父親。但是當時父親聽說縣長下令要燒平凱大橋時,榮華社的袍哥們開了緊急會議,一致決定護橋。并且還警告李琛,說如果誰敢動平凱大橋,榮華社就絕對不輕饒。當時的情況下,縣長下令要燒橋,敢違抗縣長的命令,這里面如果沒有地下黨員們提前的動員和陳說厲害,只怕沒有那么輕易成功。
在解放軍進入秀山城前。縣長李琛扣押了秀中學校的五六十名學生,想把學生們帶上山打游擊。學生中,大多是當地紳士名人的子女。李琛想以此要挾這些名人紳士……
劉朝棟和李宗貴等人為了解救這群學生,走訪了秀山的許多社會高層人士,讓這些人去向縣長李琛施加壓力。而另一方面在學校,他們把同學們團結起來,到縣府門口游行示威,激發起秀山人民對李琛所作所為的不滿和反抗。最終學生們成功被解救了。而王烈如的護路護橋任務,也取得了成功。
王烈如留在秀山黨史上的事跡。就像他所做的事情一樣。僅僅是簡單的幾筆。但卻在迎接解放軍入川的首戰中,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。護橋護路的成功,加速了解放秀山的步伐,擊潰了偽縣長李琛的心理防線,使李琛不得不放棄以學生為質的卑鄙手段,倉皇逃離。

6、牛市井
以前的秀山人走到外面去。秀山城里人說自己是秀山的,或許沒有幾個人知道。但若是一個平凱人走到外地去,說是平凱的。很多人都知道。也就是說,秀山的名頭并不如平凱大。導致平凱能名蓋秀山,聲名遠播,便是因為平凱的牲畜交易市……
貴州、湖南、酉陽的很多生意人,把豬牛羊馬趕到平凱交易。據縣志上所載,最高時一場可達2000頭牲畜的交易,最低時一場也有100頭的交易。而陳老說,當時平凱的牛市其實是被當地的商人所把控,要想在平凱場上做成一樁牛生意,便得經過許多關口。除了買方和賣方外,還有中介方。中介方的作用很關鍵。比如中介方說這牛不許買,買方便不買。中介方說這牛不能賣,那賣家想賣也賣不出去。當然,能暗中操控這一行當的人,我覺得應該是榮華社袍哥會。特別是碼頭上,全屬袍哥勢力范圍。有專業上貨下貨的隊伍。其他人想插手,根本不可能。而袍哥的勢力滲透到碼頭、商業、挑夫、腳夫之中。所以,當時的商人想到平凱做生意,必得先去拜碼頭。把碼頭這一關拜了,生意上就順風順水。如果碼頭這一關沒有拜過,便極難在這一塊土地上有什么大的發展。就算把生意做起來了,暗中也有不少的事情發生。
當時的平凱牛市牛到什么地步?牛到整個常德的供貨商只要平凱牛市的貨。他們把牛裝滿船后運到常德去交貨。頗得常德商人的青睞。但后來,有人從中作假,把牛在交貨之前,灌了一肚子的水再過秤。牛肚子里的水,撒了幾泡尿后,體重驟輕。殺了后,無論怎樣賣也無法賣回本錢。常德商人才知道被放了水,作了假。從此堅決不要平凱人的牛。于是,平凱的牛市便因這自作聰明的手段,走了下坡路。又因為到平凱來做生意的商人們經常吃虧,或者是在平凱市場上受到某種勢力的壓迫和巧取豪奪。于是,商人中流傳了一個段子。貴州商人與湖南商人在做生意時,貴州商人怕湖南商人不相信自己。于是賭了一個咒,說,如果我騙你,下次我落到平凱商人的手中。落到平凱人的手中是什么樣子的?那就是血本無歸。明面上說的是平凱人的精明。卻也間接揭露了當時市場的混亂。
小時候的記憶中,父親每次要買小豬崽的時候,總是會說:要去平凱買豬。解放后的石耶鎮,也有牲畜交易市場。但很多人總是舍近求遠,跑到平凱去買豬。從我們老家岑溪到平凱,路程可不短。天麻麻亮出發,走一趟回去,天就黑透了。或許很多人并不是為了想買一頭便宜的豬,而僅僅是一種消費的習慣。總覺得要到平凱的牲畜交易市場,才能買到自己喜歡的牲畜……
7、記憶
人活到一定的年紀,已經與自己的內心、年齡、生死握手言和。
年齡越大,但內心的某個點,卻在逐年撐開。
身邊一個個曾經鮮活的面孔,漸漸消失在大地之上。
而舊景也在城市的變遷中,換上新裝,變得陌生。
那條曾經沐浴過的河流,無不時時在心里的某個地方靜靜流淌。
老人們的腦袋里似乎都裝著一段起伏跌宕的歷史畫卷。
他們思路清晰、敘述明白。并沒有因為年老,思維上有絲毫的滯澀。
似乎他們已經把自己的整個人生,都想得明白而通透。
那些往事,他們常常在黑夜里憶及、回想,慢慢品味。
我甚至能從他們的眼睛里,看到過去的畫面在一幀幀滾動、回放。
他們通過記憶的回放,回到最初的少年時光。
在那片青春的海洋里思索、回想,企圖抓住,卻又遙遠、渺茫。
但有時,似乎也不用如此的費力,僅需尋找一根線頭,輕輕一拉,便能把往事和回憶,順著線頭源源地拉扯出來……
一個老人如此,而一座老城亦如此。